蒙蒙細雨中，記者驅車行駛在呂梁山的小路上，兩旁山峰聳立、溝壑縱橫，不時經過的廢棄窯洞，見證著這片土地曾經的貧瘠。

　　1945年1月，全國道德模范李廷俊就出生在這里;2020年10月，他長眠于此。這位在鄉(xiāng)村中成長起來的赤腳醫(yī)生，一步步實踐著自己“救更多的人”這個質樸想法。

　　從醫(yī)60余年，李廷俊為特困患者減免的藥費、床位費以及資助的路費多達千萬元，經他救治的30余萬例患者，無一因缺錢而中斷治療。

　　向山腰望去，一位村民背著竹簍穿行其間?；秀遍g，那個整日翻山越嶺，對中草藥如癡如醉的李廷俊仿佛就在眼前。

　　學醫(yī)，可以救更多的人

　　李廷俊出生在山西省呂梁市中陽縣上莊村，生活十分清苦。小時候，他喜歡在廣闊的田野上奔跑，喜歡觀察地里成群的螞蚱。彼時的他估計怎么也不會把蹦蹦跳跳的螞蚱和暖胃助陽、健脾消食以及祛風止咳的良藥聯(lián)系到一起。

　　7歲那年，村里成立了初級小學。開學前一天，李廷俊興奮得一夜未眠，凌晨4時就趕到了學校門口，開始了勤奮刻苦的求學歷程。不幸的是，從李廷俊10歲開始，爺爺、奶奶、大姐、二姐相繼因病去世，他也因家庭原因不得不退學。離開學校的那一天，李廷俊失聲痛哭。

　　上學的希望沒有了，對知識的渴望卻更加強烈。與村里老醫(yī)生石長華一次不尋常的談話，讓年少的李廷俊走上了艱苦而漫長的學醫(yī)之路。一邊下地干活，一邊研讀醫(yī)書，捧起一本書能幾夜不睡覺;一趟趟跑藥鋪，一樣一樣對形態(tài)、記屬性、品味道;一年四季爬深山、鉆老林，熟悉藥材的生長環(huán)境、藥性特點等。

　　有一次，為了印證幾味止血特效中藥的效果，李廷俊就在自己身上試。他對著一塊石頭猛撞自己的膝蓋，一次、兩次都沒有流血。第三次，他牙一咬、眼一閉，猛撞過去，“嘣”的一下，鮮血直流，疼得跌倒在地上。李廷俊讓母親把提前準備好的止血藥拿了過來，沒想到，藥一敷好，血很快就止住了，第二天就結了痂，第三天痂就脫落了，長出了新肉。

　　李廷俊不光研究藥，還研究人。他把村里50歲以上的村民在心里逐個梳理了一遍，發(fā)現90%的人都是彎著腰走路。貧困、疾病、疼痛，把他們早早帶入了老年。

　　“學醫(yī)，可以救親人、鄉(xiāng)親，可以救更多的人?！毙W四年級的文化水平，一貧如洗的家庭，沒有師傅帶……李廷俊的學醫(yī)路，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

　　18歲，成為武家莊鎮(zhèn)上莊片聯(lián)合醫(yī)療所的醫(yī)生;28歲，當上呂梁市中陽縣武家莊公社衛(wèi)生院的正式醫(yī)生……過硬的醫(yī)術讓年紀不大的李廷俊在十里八鄉(xiāng)聲名遠揚，求醫(yī)者絡繹不絕。

　　然而，李廷俊并未滿足。36歲那年，他考入原山西醫(yī)學院學習深造，其后拜國醫(yī)大師路志正為師，領悟到“濕病學”的獨到精髓。

　　讓來找我的病人，都能看得起病

　　1989年，李廷俊開起了自己的門診部，隨后給自己定下了三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就診病人一律不收掛號費，貧困病人一律免收住院費，特殊貧困病人藥費適當減免。這些規(guī)矩也延續(xù)到他后來創(chuàng)辦的呂梁市中醫(yī)藥研究院和山西仁愛醫(yī)院里。

　　事實上，定下上述規(guī)矩的那一年，李廷俊的家庭經濟情況并不寬裕，家里有7口人要吃飯穿衣。但為了行醫(yī)救人，李廷俊義無反顧。就這樣，在20平方米的房子里，靠著借來的5000元，李廷俊父子二人，張羅起門診部的所有日常工作。

　　開診不久，李廷俊接待了一位腎衰竭患者的家屬。因病情太過嚴重，患者無法來診所看病，他便上門送醫(yī)。治療3個月后，患者病情大為好轉。這位村里有名的老病號病情的恢復，一下子讓李廷俊的診所紅了起來，每天來看病的人排起了長隊。

　　李廷俊心里十分明白，來找他看病的人基本上都是因為看不起病，想著能省些錢的人。當來自農村的病人，雙手顫抖地打開衣兜上的別針，小心翼翼地揭開一層又一層的包布，把東拼西湊的皺巴巴的零錢捧到他跟前時，李廷俊心里很難受。

　　“讓來找我的病人，都能看得起病?！崩钔⒖〉臎Q心更加堅定。不僅如此，李廷俊還經常盡己所能關心病人。每逢過年，李廷俊都會邀請住院的病人到家里吃年夜飯。

　　由于李廷俊醫(yī)術精湛，前來就診的人數不斷增多，醫(yī)院規(guī)模也隨之擴大。2001年，“呂梁市中醫(yī)藥研究院”投入使用，當初那個20平方米的小門診發(fā)展成為建筑面積5000多平方米的大醫(yī)院。

　　2019年3月，為了鼓勵鉆研中醫(yī)的學生，李廷俊向山西中醫(yī)藥大學捐贈200萬元，用于設立“李廷俊仁愛獎學金”。

　　“我真是身體不行了，不然我也去前線。”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期間，急公好義的李廷俊專門跑到呂梁市紅十字會向一線醫(yī)護人員捐款10萬元。

　　“做人就應該做善事?！崩钔⒖〉拇髢鹤永钇秸f，“父親并不是賺錢多了才去捐款，父親就是這樣，對自己和家人很節(jié)儉，對病人和需要幫助的人卻十分慷慨?！睙o論走到哪里，簡單的短袖衫、發(fā)白的黑布鞋，永遠是李廷俊的標配。

　　將之前開出的經方驗方整理成書，留給后人

　　用有限的生命，治好更多的病人;將之前開出的經方驗方整理成書，留給后人。為了完成這兩個心愿，2020年開始，75歲的李廷俊加快了自己的腳步：奔波于太原和呂梁之間，守護在醫(yī)院和病人身邊。然而，他還是留下了永遠的遺憾。

　　2020年10月15日，準備出發(fā)去太原整理醫(yī)理醫(yī)案的李廷俊，突感心臟不適，后因治療無效去世。

　　“要趕緊把經方驗方整理出來?！崩钔⒖〉娜齼鹤永钫衿交貞浾f，這是父親在離世前幾個月里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如今，李振平接過了父親的衣缽，成為呂梁市中醫(yī)藥研究院的頂梁柱。小兒子李子平成了山西仁愛醫(yī)院的院長，主要負責管理工作。“雖然父親自己沒能實現心愿，但是有我們在，父親可以安息了。”李振平說。

　　自打李振平學醫(yī)的第一天起，李廷俊就對他說：“只要醫(yī)書放在你的眼前，你身旁站的就不是你的父親，而是你的師傅?！?/p>

　　“背湯頭，講藥理、藥性，訓練我們望、聞、問、切的基本功。”李振平從小便跟隨父親學習中醫(yī)，閱讀中醫(yī)名著。耳濡目染、言傳身教，李振平不僅學到了父親的醫(yī)術，更學到了父親的醫(yī)德。

　　在李振平的通訊錄里，有一萬五千多個患者電話，除了出門診、鉆研醫(yī)術外，用短信、微信免費為患者診斷和開處方，親自到藥房抓藥打包郵寄，都是他要忙活的事情。

　　距離呂梁市200多公里的太原市，山西仁愛醫(yī)院的王小勤也是李廷俊的得意門生。“目前，我們已經把師傅生前留下來的經方驗方分成了6個病種，整理成文字13萬字左右?！蓖跣∏谡f，師傅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想把從醫(yī)60多年看過的病例，整理成書留給后人。

　　2002年，王小勤身患嚴重的心臟病，李廷俊幫忙支付了昂貴的醫(yī)藥費，把他從死神手里拉了回來。“作為一名醫(yī)生，師傅教會了我如何當一名好醫(yī)生;作為一名患者，我從師傅身上學到了如何對待病人?！蓖跣∏谡f。

　　仁在前，術在后。這是李廷俊用一生教導子女、徒弟的道理。雖然李廷俊帶著遺憾突然離世，但這場醫(yī)德醫(yī)術的接力仍在延續(xù)。

　　光明日報記者楊玨

　　短評

　　仁心仁術成就最溫暖的記憶

　　在李廷俊的老家，山西省呂梁市中陽縣武家莊鎮(zhèn)上莊村的一間老房子后面，有一條與肩同寬的鄉(xiāng)間小道。正是從這條小路出發(fā)，12歲的李廷俊踏上了學醫(yī)之路。他看熟了醫(yī)書，背透了醫(yī)理，嘗遍了草藥。在小兒子李子平的記憶里，印象最深的是父親在煤油燈下學習的身影;在大兒子李平的記憶里，印象最深的是父親常常半夜被人叫走的腳步聲;在妻子郭愛華的記憶里，是對丈夫始終如一的牽掛。

　　李廷俊的子女們帶著對父親深深的懷念，整理父親的生前物品。一枚枚榮譽獎章、一張張榮譽證書、一本本醫(yī)療書籍、一幅幅珍貴合影……他們發(fā)現，其中最多的就是照片。泛黃的照片上，醫(yī)院大門是不變的背景，而父親與康復患者則是里面永恒的主角?！懊恳粋€病人身后都系著一個家庭，救治一個病人，就是救治一個家庭”“讓來找我的病人，都能看得起病”……60多年間，經李廷俊救治的患者，無一因缺錢而中斷治療。每一位病人的康復，都成為他心底最溫暖的記憶，而他也成為病人心底最溫暖的記憶。

　　醫(yī)學家孫思邈曾說：“凡大醫(y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欲無求，先發(fā)大慈惻隱之心，誓愿普求含靈之苦?！崩钔⒖尼t(yī)60多年，從赤腳醫(yī)生到臨床大家，研究和攻克疑難頑癥，治愈國內外患者30余萬例，以高尚的醫(yī)德踐行醫(yī)者仁心，以精湛的醫(yī)術傳承中醫(yī)國粹，大醫(yī)精誠，乃后世楷模。

　　楊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