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大半生從事宣傳文化工作,長時間的職業(yè)濡染,養(yǎng)成了喜賞古典籍、古詩文、古楹聯、古建筑、古碑刻等“老古董”的癖好。有時為了尋得一通有價值的石刻,孤身步入陰森氤氳的墳地,尋覓復尋覓。今年端午節(jié)前夕,赴臨汾市汾西縣尋訪一位友人,在勍香鎮(zhèn)迥城村意外見到一通石碑,不過這通石碑不是立在墓地,而是矗立在迥城村村委會大門外,且建有碑樓。碑樓上端書:汾西縣迥城村“義和碑”。兩旁書對聯:謙厚人杰地靈,義和村富民安。
“義和碑”
看到這幢碑樓,吾大喜過望。義、和二字不正是我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中所倡導的“崇正義、尚和合”的精神彰顯嗎!
接著俯下身子仔細閱讀碑文。
“是村昔年有義和之風:周急不繼富,有馬借人乘,疾病相扶持,以故好心買好心,貧人常存愛敬富人之念,而無有乖氣焉!嗣后世道日下,與昔相反,繼富不周急,有馬不借乘,疾病不扶持,不義不和莫甚于斯。守貧之士足不到富人門,無德亦無怨。其疾貧之徒,因富人不給其求遂故而冒犯于富人。非貧人之過。與而今而后,富人須寬待貧人一二,貧人自然愛敬于富人,義和之風因而再見耳。不然恐作亂到官,悔之晚矣!伏乞大家留心,勿視為虛文而勿行義舉。禁一切犯法事,合所罰之規(guī)開列于左:遠近賭博罰錢十千;吃酒生亂到官處治;無故嚇詐到官處治;巡田違罰者到官處治;頭目不到罰交一千,社人不到罰交五百。外來打拼定不允放,乞食之人晚間不付,借義和之名欺人者責。嘉慶二十五年秋九月中元之吉?!?/p>
清嘉慶二十五年乃公歷1820年是也,至今已有221年。
窺其全文,實在是一件彌足珍貴的200年前的村規(guī)民約。
此碑的下端鐫刻著參與制定村規(guī)民約者的姓名,計有27人。分別是:孟敦厚、孟敦仁、孟敦溫、孟維香、馬汝清、邢靖祥、孟旺清、劉清奎、孟敦煥、蔡含華、郭開基、劉君祥、賀生富、蔡含發(fā)、馬原清、趙秉仁、孟安世、孟安先、孟含芳、孟啟敏、孟秉祐、馬奎玉、賀生義、蔡記東、郭紹基、孟登榮、蔡含生。
除帶頭制定此村規(guī)民約者孟敦厚,注明身份是監(jiān)生外,其他人未注明身份。迥城村是個山寨小村,其余26位很可能是當時全村各戶的戶主。
俯首佇立碑前,懷著虔誠的心情逐字逐句誦讀碑文并悉心探究。
看來,該村當時對制訂村規(guī)民約是有背景的?!笆谴逦裟暧辛x和之風:周急不繼富,有馬借人乘,疾病相扶持……”因而貧人與富人相安無犯,村民和睦相處、睦鄰友好,村風祥和泰安。嗣后,世道日下,繼富不周急,有馬不借乘,有病不相扶,因而惹怒了貧人,貧人與富人之間產生矛盾,且時有貧人冒犯富人,導致村內乖氣戾生,乖氣者,邪惡之氣也。村風從此由義和之風變成了邪惡上升。
當吾誦讀至“貧人冒犯富人非貧人之過”這句話時,遂對富人的這種自慚自愧自省精神感動。為富不仁,必然導致乖氣(邪氣)上升。如何恢復村里昔年的義和之風?該村的富人們從自身做起,決意仗義疏財,行善舉,做善事,“寬待貧人一二”。
試想當時制定此村規(guī)民約時,富人定是先做了反思的,即反思己過,并向貧人作了周急承諾,不然就不會有對富人們的警告“勿視為虛文而勿行義舉”之說。
接下來,村規(guī)民約訂有八條,而這八條之規(guī)定,對違犯者的懲處又分為三個檔次。
先說對賭博的懲罰,應該是很嚴厲的。因為賭博是萬惡之源,貧者賭愈賭愈貧,富者賭博會富而變窮,遂產生諸如打劫偷盜等犯罪行為。條文規(guī)定:遠近賭博罰錢十千。十千是多少錢?那時的錢指銅錢,一千個串起來的銅錢時稱一吊錢或者一貫錢。十千即十吊錢或十貫。各位看客,大概對傳統(tǒng)戲劇《十五貫》并不陌生,官府因懷疑熊友蘭偷了他人十五貫錢,欲判熊友蘭死刑而問斬,多虧況鐘明察,才未造成冤案。賭博一次就要罰十吊錢,懲罰夠得上嚴厲了。
再說,對村內執(zhí)法者的處罰,也是用罰款處置的?!邦^目不到罰交一千,社人不到罰交五百?!陛p重何等的分明。據該村老年人講,從清代到民國再至解放初期,因村民居住分散,當時村民開會或是有事要告知村民,村公所專門設有掌鑼人,用鑼聲通知各戶:哐、哐、哐……鑼聲一響,村民們就會聽到敲鑼人的吆喝:開會不到,罰錢一吊(或五百),村民聞聲就會迅速趕到村公所,唯恐遭到罰款。
上交官府處治的有三條,一是吃酒生亂,二是無故嚇詐(即詐騙也)他人,三是巡田違罰。
最后還有一條是自責或問責,即不付乞討人吃食,對以借義和之名欺壓人者,是要嚴厲問責的,當然也會嚴厲處罰的。
兩百多年了,清嘉慶年間制定的村規(guī)民約是否得以延續(xù)?時下的村風又是咋樣?筆者以一個不速之客的身份不揣冒昧地踏進該村黨支部書記蔡虎珍的家門。
當我問起時下的村風咋樣時,老蔡并未正面回答,而是帶領我走到村委會大院,讓我觀看了掛在村委辦公室墻上的各種錦旗和獎狀。
錦旗、獎狀掛滿墻,有汾西縣委、縣政府頒 發(fā)的,有臨汾市委、市政府頒發(fā)的,還有山西省委、省政府頒發(fā)的。這些錦旗、獎狀足以見證迥城村是文明和諧村、遵紀守法村、綠化美化村。
之后,我與老蔡親切地攀談起來,知他已是六十五歲年紀,擔任村黨支部書記或村委會主任已有三十八年。
他說,“義和碑”立在了村委會大門前,義和精神亦在全村村民心里深深扎下了根。義和之風是他們村的村風,“樹德種善,厚義尚和”是他們村的村訓,立善言、行善舉、做善事是村風和諧、家庭和睦的載體。
他還說,行義舉、做善事在他們村里是黨員干部帶群眾、先富幫后富,全村共同富。
老蔡說,“你問我時下我們迥城村的村風,我們全村人都像老祖宗學習,周急不繼富,一家有事眾人幫,一人有難眾人助。矛盾糾紛盡量在村里化解。因此,我們村是‘五無村’,即無打架斗毆、無吃酒生亂、無賭博偷盜、無尋釁鬧事、無無理上訪?!?/p>
談到良好村風形成的根源,老蔡用文化軟實力的作用做了回答。他說,迥城村村民雖文化程度不高,但有高度的文化自信與自覺,義和精神已成為根植于村民內心的修養(yǎng),無需提醒的自覺、以約束為前提的自由和為他人著想的善良。
告別蔡虎珍,走出村委會,我漫步在迥城村,并詢問了幾戶村民。眼底的迥城村只是北方農村一個普通的小山莊,歷史上無達官顯貴,亦無巨賈富商、無鐘鳴之家,更無金碧輝煌之室,卻在一磚一瓦、一梁一木中透露出村民們的勤懇、樸實、節(jié)儉、善良、睦鄰、友好,一派和諧景象。
大美哉,義和碑!
大美哉,迥城村!(曹文敏)
責任編輯:張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