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軍軍

那年秋后，經(jīng)我們好說歹說，年近七旬的父親和母親終于從老家鄉(xiāng)下住到了城里。城里的生活很簡單，沒有了田間地頭的農(nóng)活可沾手，也沒有了家禽家畜可飼養(yǎng)，這倒弄得忙乎慣了的父親整天坐立不安，想尋點啥事兒來打發(fā)手腳無措的枯燥日子。

就在這年的初冬，父親左覷右瞅，最后終于盯上了我們宿舍小區(qū)旁的一塊廢墟。他就脫掉了厚棉襖，成天忙碌著揀除爛磚頭碎瓦片，然后又找來一把鋤頭揮汗刨地、砌棚欄。半個月下來，一塊平平整整的好地就成了。第二年的“雨水節(jié)”剛過，父親就急著拽上母親，說一定要回趟老家。幾天之后二老回到城里來時，父親荷包里便揣了幾個小紙包，母親告訴我，那是父親在村里的哥們兒那里討來的瓜瓜豆豆種子。原來，他是要蒔弄瓜瓜菜菜哩。

春天在花開花落中過去，夏天就在南風吹拂中到來。有一天，我特意到那墻根下看，嘿，原來30平方米的廢墟已經(jīng)重重地鋪上了一片生機勃勃的翠綠。原來，父親在這塊不算怎樣大的地頭，動了很多心思，搞了很多板眼兒。既種了能爬地生長的南瓜、瓠瓜，又種了能攀爬木架和樹枝生長的葡萄、絲瓜、苦瓜、葫蘆瓜、扁豆、刀把豆，還種了充分利用地沿邊角的四季豆和豇豆。簡直可以稱得上“地盡其力，物盡其用”了。此時的地面上、籬笆上、樹枝間，交錯纏繞的藤藤蔓蔓，該開花的已開始開花，該掛果的已開始孕果，該結(jié)莢的也開始吊莢。父守望著滿園的花花果果，臉上泛著如他曾經(jīng)站在麥地稻田邊的那種喜悅，樂滋滋地說：“不想這看起來亂頭丁當?shù)牡嘏鰜肀揉l(xiāng)下的還肯長瓜瓜豆豆呢!”聽母親講，幾個月來，父親為這些瓜瓜菜菜還吃了不少苦。他有空就鉆在這地頭，扯草，理藤，打尖，捉蟲，已經(jīng)有好多次他挑著舊的塑料桶，跑到很遠的公共廁所去弄來稀糞做肥料，熏得滿身臭味。

瓜瓜豆豆在父親的操勞下開始陸續(xù)成熟了，我們嘗著新鮮的瓜菜，為他那莊稼人的無私和善良所感動。我們的宿舍是一個老式的平房舊院，住在院里的有三十多戶。日子一久，難免會有或大或小的磕磕碰碰，左鄰右舍之間，有說長短的，也有拌嘴找茬的，甚至還有反目的。我父親來這里沒多久，便很快感覺出了這一點。他還常常提醒我們：“都住在一處，家家戶戶不講個團結(jié)總是不好的。”從小我就感受到，父親在鄉(xiāng)下的鄰里關(guān)系是遠近出名的，不僅從不跟左鄰右舍們爭個長短高下，且常常送些瓜瓜菜菜給他們，因而，很得眾人的敬重。不想，父親進城來，也把這作風帶進了城里，帶進了我們這小院生活。在滿園子的瓜瓜豆豆都結(jié)得很熱鬧的那些日子里，父親就每天早早地起床，提著個筲箕或者篾篼，一頭鉆進菜園子去，把當天可以采摘的瓜瓜豆豆全采摘下來，然后帶著滿頭露水和兩腳泥土，笑瞇瞇地推開一家一家的房門，把鮮靈靈的瓜瓜豆豆送人家手里。人家總是感謝了再感謝，他卻笑瞇瞇地對人家說：“地是你們的，我只是出了點氣力。瓜瓜菜菜，都嘗個鮮，沒事的?！币院筮B續(xù)的幾年里，那塊小小的土地，仍然如第一年那樣生長著一茬又一茬的瓜瓜豆豆。每年的夏秋兩季，院子里每家的飯桌上都散發(fā)著父親送去的瓜菜清香。記得在那些年的每個夏秋，似乎摘菜送菜成了他每天最樂意的事情。鄰居們都不住地感嘆：“這老人家是個大好人。他使我們的生活多了好些用金錢在市場上買不到的東西?！蔽蚁?，鄰居所指的，大約是我父親身上體現(xiàn)的一個農(nóng)民樸實厚道、與人為善的品格吧。大約是他老人家純樸品格的潛移默化，院里人家之間的關(guān)系，似乎正在漸漸發(fā)生著令人高興的變化。

前年，父親說體力不行了，繼而就得病，而且一病就臥床不起。他似乎有預兆似的告訴我們，恐怕難得闖過年關(guān)。冬天，極度虛弱的他就不斷地提出要回老家去。果然不出他所料，臘月間，我憨厚善良的父親，就匆匆告別了這個世界。

又一個春天來了，墻根下那些土地上，燈籠花抽了芽、接著又開了花，可就是沒有了瓜瓜豆豆的種子發(fā)芽，接著夏天又來了，可那片土地沒有了藤藤蔓蔓的牽繞和花開花落，地上沒有了沉甸甸的瓜果和青青的豆莢。我們家的飯桌上，院子里所有人家的飯桌上，都沒有了那些帶著特別香味的瓜菜;宿舍小院也就少了一副老農(nóng)民憨厚的身影。每當夏秋季節(jié)，院里的人們在院里納涼或者茶余飯后，都會不由自主地談起那塊冷落的土地，談起那幾年里瓜瓜豆豆的茂盛景象，談起我父親為人的古道熱腸，他們的言語間似乎總是帶著那么些失落感。

哦，種瓜種豆的父親，帶給我們這小院的不僅僅是一道田園風味，更為這小院帶來了一番美好的精神風貌、一股人間的濃濃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