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母親學做人

喬忠延

　　母親90歲了，經歷了無數坎坷磨難的母親九十高壽了!如今國泰民安，九十高壽不算稀罕，可是對于飽嘗人間辛酸的母親，這高壽確實來之不易，讓子女對她老人家充滿了敬意。

　　9歲那年，母親的母親、我那還沒有成為姥姥的姥姥就走到了生命的終點。氣息微弱的她囑咐女兒：“媽媽要走了，沒法管你了，你要聽話，要帶好弟弟。”

　　幼稚的女兒，聽不出話里的辛酸滋味，居然撒嬌說：“你去哪兒?我跟你一塊兒去?！?/p>

　　我那姥姥流著淚說：“你還小，那地方不能去。”

　　她那幼稚的女兒說：“媽媽，你是怕我走不動吧?我能走，不要你背?！?/p>

　　姥姥哽咽著無法說話，只是流淚，女兒伸出小手，趕緊拂去她臉上的淚水。姥姥緩過一會兒才說：“不是媽媽不要你，是那地方去了就回不來啦!”

　　女兒一愣，突然哭出聲來：“媽媽——那你也不能去，不能去!”

　　女兒的媽媽再沒有答應!我那姥姥關金鳳就這么去了!那是1939年，姥姥年僅30歲。

　　年幼的母親就遭遇了常人未遇的生死離別。鄉(xiāng)村人常說：“寧死做官的老子，別死討飯的娘!”娘是天涼時的秋衣，是天寒時的棉衣，是酷暑時節(jié)帶來涼爽的那把扇子。我那還需要依偎在母親懷抱撒嬌的母親，小小年紀卻喪失了同伴都有、唯獨她沒有的溫暖懷抱。

　　有歌唱道：“有媽的孩子像塊寶，沒媽的孩子像根草?！睆拇?，我那母親就只能在風霜雨雪里飄搖。不是她一人飄搖，還有比她更幼小的弟弟。她還在飄搖，弟弟卻喪失了飄搖的資格，緊步他母親的后塵去了。母親的弟弟夭折了!母親大哭，哭天搶地，她痛心沒能照料好弟弟。短短兩年，母親又一次遭遇了生死離別的打擊!

　　打擊一個接一個，好不容易長大了，我那當個縣官的姥爺卻被押去公審。那時的公審現場不斷有丟掉性命的消息，母親怎不提心吊膽。所幸，姥爺安然無恙，臺下人喊他劉青天，解放軍釋放了他，還派人送他回到家鄉(xiāng)。姥爺感恩戴德，決計把未來的生命獻給家鄉(xiāng)大地。尤其是政府不計前嫌，讓他當上人民教師，他散發(fā)出渾身的光熱溫煦學生。豈料沒有幾載，遭人陷害鋃鐺入獄，母親又遭受了一次打擊。這打擊還在其次，日歷再翻過幾頁，走出冤獄的姥爺身患重病，撒手人寰!

　　不能再寫打擊了，母親遭受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太多了!

　　母親就這樣在打擊里長大，長成我和妹妹們的母親，還和父親把喬門務植成五世同堂的家庭，還把自己修煉為九十高壽。何止是高壽，而且是健康高壽。母親的健康和高壽，是干出來的。從我記事起，她從來沒有消閑過，不是忙家里，就是忙地里。母親年輕時，時逢集體勞動，每日都要下地干活。收工回家，就趕緊生火做飯，家里有她嗷嗷待哺的兒女。忙得鍋未洗完，碗未摞好，生產隊上工的鐘聲敲響了，趕緊撈起鋤頭下地。天黑回來，匆匆做飯，匆匆吃幾口晚飯，困頓的母親實在撐不住了，就彎倒在炕上睡著了?？墒?，沒睡咋會兒她就醒了，飛針走線縫開了衣服。

　　干，干到了80歲還在干，干到了90歲還在干。每天不是擦桌子，就是去拖地。知道我喜歡吃手搟面，撈起搟杖搟面條。世界上長壽的秘訣千條萬條，母親的養(yǎng)生之道就一條，不，就一個字：干。她常說，干出來的精神，坐下的癆。母親干出了精神，干出了健康，干出了長壽。

　　和干字形影不離的是，母親與生俱來的那份善良。她善待兒女，善待丈夫，善待婆婆，善待晚年從臺灣回來的公公。善待兒女，善待丈夫，一般人都做得到。善待婆婆，善待公公卻把不少人篩選掉了。母親不僅做到了，還做到了別人不可思議的善待。我的大姑自幼膽小，人長大了膽子沒大，幾番世事折磨，居然變得瘋瘋癲癲。她瘋瘋癲癲去世了，留下了并不機靈的女兒。父親在世時，每隔月余日母親就會相隨他去看望，送些零花錢。每逢過年就不只是送錢，還要買衣服、買鞋子、買床單、買被子，買得家里一色新。父親去世了，母親依舊如此，年年如此，月月如此。

　　對家人好，對親戚好，只是母親仁心施愛的一部分。在城里上街買菜，常常施舍的錢比花去的錢多。街邊有個拉二胡的盲人，她掏出錢送給他才往回走。走回家打個轉身，又下樓找了過去，那盲人的衣服單薄，母親送去了父親的一件外套。回家正在喘息，聽見樓下有人喊叫賣大米，大喊大叫，哪能不口干舌燥，趕緊端著一杯水送下樓去。小區(qū)管理扯皮，樓道樓前沒人清掃，卻不見骯臟。母親早就掃了，還把樓梯欄桿也擦個一干二凈……小事，都是小事，可母親就用這些不足掛齒的小事溫煦著別人，可就是這些無日不見的小事濡染著兒女們的身心。兒女們不知不覺像她那樣成人，像她那樣做人。

　　母親沒有當過勞模，沒有受過表彰，在偌大塵世算是最平凡的人。若是說她有什么不凡之處，那是誰也不知道她的生日。我那姥姥去世時，她還幼小何曾會想到生日對人生很為重要。長大了，曉事了，明白也應有個生日?？勺约旱纳赵谀奶?就從名字推斷吧，母親叫劉蓮香。農歷八月，晚開的蓮花香在田里，早熟的蓮藕香在碗里，便取八月十六為生日。蓮香，香出了自個的生日，可那年拿回身份證一看，辦證人竟把蓮香簡化為連香。連香就連香吧，母親的生命散發(fā)著芳香，那就連續(xù)芳香，香過80歲，香過90歲，再香過100歲吧!